維絲拉瓦‧辛波絲卡 Wisława Szymborska(1923-2012) R.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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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場印象

我以為悲劇最重要的一幕是第六幕:
自舞台的戰場死者復活,
調整假髮、長袍,
刺入的刀子自胸口拔出,
繩套自頸間解下,
列隊於生者之間
面對觀眾。

個別的和全體的鞠躬:
白色的手放在心的傷口,
自殺的女士屈膝行禮,
被砍落的頭點頭致意。

成雙成隊的鞠躬:
憤怒將手臂伸向順從,
受害者幸福愉悅地注視絞刑吏的眼睛,
反叛者不帶怨恨地走過暴君身旁。

用金色拖鞋的鞋尖踐踏永恆。
用帽子的帽緣掃除道德寓意。
積習難改地隨時打算明天重新開始。

更早死去的那些人成一列縱隊進場,
在第三幕和第四幕,或者兩幕之間。
消失無蹤的那些人奇蹟似地歸來。
想到他們在後台耐心等候,
戲服未脫,
妝未卸,
比長篇大論的悲劇台詞更教我心動。

但真正令人振奮的是布幕徐徐落下,
你仍能自底下瞥見的一切:
這邊有隻手匆忙伸出取花,
那邊另一隻手突然拾起掉落的劍。
就在此時第三隻手,隱形的手,
克盡其責:
一把抓向我的喉嚨。


寫作的喜悅

被書寫的母鹿穿過被書寫的森林奔向何方?
是到複寫紙般複印她那溫馴小嘴的
被書寫的水邊飲水嗎?
她為何抬起頭來,聽到了什麼聲音嗎?
她用向真理借來的四隻脆弱的腿平衡著身子,
在我手指下方豎起耳朵。
寂靜
——這個詞也沙沙作響行過紙張
並且分開
「森林」這個詞所萌生的枝椏。

埋伏在白紙上方伺機而躍的
是那些隨意組合的字母,
團團相圍的句子,
使之欲逃無路。

一滴墨水裡包藏著為數甚夥的
獵人,瞇著眼睛,
準備撲向傾斜的筆,
包圍母鹿,瞄準好他們的槍。

他們忘了這並非真實人生。
另有法令,白紙黑字,統領此地。
一瞬間可以隨我所願盡情延續,
可以,如果我願意,切分成許多微小的永恆
佈滿暫停飛行的子彈。
除非我發號施令,這裡永不會有事情發生。
沒有葉子會違背我的旨意飄落,
沒有草葉敢在蹄的句點下自行彎身。

那麼是否真有這麼一個
由我統治、唯我獨尊的世界?
真有讓我以符號的鎖鍊綑住的時間?
真有永遠聽命於我的存在?

寫作的喜悅。
保存的力量。
人類之手的復仇。

在一顆小星星底下

我為稱之為必然向巧合致歉。
倘若有任何誤謬之處,我向必然致歉。
但願快樂不會因我視其為己有而生氣。
但願死者耐心包容我逐漸衰退的記憶。
我為自己分分秒秒疏漏萬物向時間致歉。
我為將新歡視為初戀向舊愛致歉。
遠方的戰爭啊,原諒我帶花回家。
裂開的傷口啊,原諒我扎到手指。
我為我的小步舞曲唱片向在深淵吶喊的人致歉。
我為清晨五點仍熟睡向在火車站候車的人致歉。
被追獵的希望啊,原諒我不時大笑。
沙漠啊,原諒我未及時送上一匙水。
而你,這些年來未曾改變,始終在同一籠中,
目不轉睛盯望著空中同一定點的獵鷹啊,
原諒我,雖然你已成為標本。
我為桌子的四隻腳向被砍下的樹木致歉。
我為簡短的回答向龐大的問題致歉。
真理啊,不要太留意我。
尊嚴啊,請對我寬大為懷。
存在的奧秘啊,請包容我扯落了你衣裾的縫線。
靈魂啊,別譴責我偶而才保有你。
我為自己不能無所不在向萬物致歉。
我為自己無法成為每個男人和女人向所有的人致歉。
我知道在有生之年我無法找到任何理由替自己辯解,
因為我自己即是我自己的阻礙。
噢,言語,別怪我借用了沉重的字眼,
又勞心費神地使它們看似輕鬆。


致謝函

我虧欠那些
我不愛的人甚多。

另外有人更愛他們
讓我寬心。

很高興我不是
他們羊群裡的狼。

和他們在一起我感到寧靜,
我感到自由,
那是愛無法給予
和取走的。

我不會守著門窗
等候他們。
我的耐心
幾可媲美日晷儀,
我了解
愛無法理解的事物,
我原諒
愛無法原諒的事物。

從見面到通信
不是永恆,
只不過幾天或幾個星期。

和他們同遊總是一切順心,
聽音樂會,
逛大教堂,
飽覽風景。

當七座山七條河
阻隔我們,
這些山河在地圖上
一目了然。

感謝他們
讓我生活在三度空間裡,
在一個地平線因變動而真實,
既不抒情也不矯飾的空間。

他們並不知道
自己空著的手裡盛放了好多東西。

「我不虧欠他們什麼,」
對此未決的問題
愛會如是說。


一粒沙看世界

我們稱它為一粒沙,
但它既不自稱為粒,也不自稱為沙。
沒有名字,它照樣過得很好,不管是一般的,獨特的,
永久的,短暫的,謬誤的,或貼切的名字。

它不需要我們的瞥視和觸摸。
它並不覺得自己被注視和觸摸。
它掉落在窗台上這個事實
只是我們的,而不是它的經驗。
對它而言,這和落在其他地方並無兩樣,
不確定它已完成墜落
或者還在墜落中。

窗外是美麗的湖景,
但風景不會自我觀賞。
它存在這個世界,無色,無形,
無聲,無臭,又無痛。

湖底其實無底,湖岸其實無岸。
湖水既不覺自己濕,也不覺自己乾,
對浪花本身而言,既無單數也無複數。
它們聽不見自己飛濺於
無所謂小或大的石頭上的聲音。

這一切都在本無天空的天空下,
落日根本未落下,
不躲不藏地躲在一朵不由自主的雲後。
風吹縐雲朵,理由無他
——
風在吹。

一秒鐘過去,第二秒鐘過去,第三秒。
但唯獨對我們它們才是三秒鐘。

時光飛逝如傳遞緊急訊息的信差。
然而那只不過是我們的明喻。
人物是捏造的,急促是虛擬的,
訊息與人無涉。


 

寫履歷表

 

需要做些什麼?
填好申請書
再附上一份履歷表。

儘管人生漫長
但履歷表最好簡短。

簡潔、精要是必需的。
風景由地址取代,
搖擺的記憶屈服於無可動搖的日期。

所有的愛情只有婚姻可提,
所有的子女只有出生的可填。

認識你的人比你認識的人重要。
旅行要出了國才算。
會員資格,原因免填。
光榮記錄,不問手段。

 

填填寫寫,彷彿從未和自己交談過,
永遠和自己只有一臂之隔。

悄悄略去你的狗,貓,鳥,
灰塵滿佈的紀念品,朋友,和夢。

價格,無關乎價值,
頭銜,非內涵。
他的鞋子尺碼,非他所往之地,
用以欺世盜名的身份。

 

此外,再附張露出單耳的照片。
重要的是外在形貌,不是聽力。
反正,還有什麼好聽的?
碎紙機嘈雜的聲音。


結束與開始

每次戰爭過後
總得有人處理善後。
畢竟事物是不會
自己收拾自己的。

總得有人把瓦礫
鏟到路邊,
好讓滿載屍體的貨車
順利通過。
總得有人跋涉過
泥沼和灰燼,穿過沙發的彈簧,
玻璃碎片,
血跡斑斑的破布。

總得有人拖動柱子
去撐住圍牆,
總得有人將窗戶裝上玻璃,
將大門嵌入門框內。

並不上鏡頭,
這得花上好幾年。
所有的相機都到
別的戰場去了。

橋樑需要重建,
火車站也是一樣。
襯衣袖子一捲再捲,
都捲碎了。

有人,手持掃帚,
還記得怎麼一回事,
另外有人傾耳聆聽,點點
他那未被擊碎的頭。
但另一些人一定匆匆走過,
覺得那一切
有點令人厭煩。

有時候仍得有人
自樹叢底下
挖出生鏽的議題
然後將之拖到垃圾場。

了解
歷史真相的人
得讓路給
不甚了解的人。
以及所知更少的人。
最後是那些簡直一無所知的人。

總得有人躺在那裡——
那掩蓋過
因和果的草堆裡
——
嘴巴含著草葉,
望著雲朵發愣。


 

一見鍾情

 

他們兩人都相信
是一股突發的熱情讓他倆交會。
這樣的篤定是美麗的,
但變化無常更是美麗。

既然從未見過面,所以他們確定
彼此並無任何瓜葛。
但是聽聽自街道、樓梯、走廊傳出的話語
——
他倆或許擦肩而過一百萬次了吧?

 

我想問他們
是否記不得了
——
在旋轉門
面對面那一刻?
或者在人群中喃喃說出的「對不起」?
或者在聽筒截獲的唐突的「打錯了」?
然而我早知他們的答案。
是的,他們記不得了。

他們會感到詫異,倘若得知
緣分已玩弄他們
多年。

尚未完全做好
成為他們命運的準備,
緣分將他們推近,驅離,
憋住笑聲
阻擋他們的去路,
然後閃到一邊。

 

有一些跡象和信號存在,
即使他們尚無法解讀。
也許在三年前
或者就在上個星期二
有某片葉子飄舞於
肩與肩之間?
有東西掉了又撿了起來?
天曉得,也許是那個
消失於童年灌木叢中的球?

還有事前已被觸摸
層層覆蓋的
門把和門鈴。
檢查完畢後並排放置的手提箱。
有一晚,也許同樣的夢,
到了早晨變得模糊。

每個開始
畢竟都只是續篇,
而充滿情節的書本
總是從一半開始看起。


 

三個最奇怪的詞

 

當我說「未來」這個詞,
第一音方出即成過去。

 

當我說「寂靜」這個詞,
我打破了它。
 

當我說「無」這個詞,
我在無中生有。


 

對統計學的貢獻

 

一百人當中 
 

凡事皆聰明過人者
 
——五十二人; 
 

步步躊躇者

——幾乎其餘所有的人; 
 

如果不會費時過久,
 
樂於伸出援手者

——高達四十九人; 
 

始終很佳,
 
別無例外者
 
——四,或許五人; 
 

能夠不帶妒意欣賞他人者
 
——十八人;

 

對短暫青春
存有幻覺者

——
六十人,容有些許誤差;
 

不容小覷者

——
四十四人;
 

生活在對某人或某事的
 
持久恐懼中者
 
——七十七人: 
 

能快樂者
 
——二十來個; 
 

個體無害,
 
群體中作惡者
 
——至少一半的人; 
 

為情勢所迫時
行徑殘酷者
 
——還是不要知道為妙 
即便只是約略的數目;
 
 

事後學乖者
 
——比事前明智者 
多不上幾個人;
 
 

只重物質生活者
 
——四十人 
(但願我看法有誤);
 
 

彎腰駝背喊痛,
 
黑暗中無手電筒者
 
——八十三人 
或遲或早;

公正不阿者
——
三十五人,為數眾多;
 

公正不阿
又通達情理者

——
三人;
 
 
值得同情者
 
——九十九人; 
 

終需一死者
 
——百分之一百的人。 
此一數目迄今未曾改變。

 

雲朵

 

 要描寫雲朵 
動作得十分快速
—— 
轉瞬間
 
它們就幻化成別的東西。
 
 

它們的特質:
 
形狀,色澤,姿態,結構
 
絕不重複。
 
 

沒有記憶的包袱,
 
它們優遊於事實之上。
 
 
它們怎麼可能見證任何事情
——
一遇到事情,便潰向四方。
 
 
和雲朵相比,
 
生活牢固多了,
 
經久不變,近乎永恆。

 

在雲朵旁,
 
即便石頭也像我們的兄弟,
 
可以讓我們依靠,

而雲朵只是輕浮的遠房表親。
 
 
讓想存活的人存活,
 
而後死去,一個接一個,
 
雲朵對這事
 
一點也
 
不覺得奇怪。
 
 
在你的整個生活以及
我,尚未完的,生活之上,
它們壯麗地遊行過。
 
 
它們沒有義務陪我們死去。
 
它們飄動時,也不一定要人看見。


植物的沉默
 

一種單向的關係在你們和我之間
 
進展得還算順利。
 
 

我知道葉子,花瓣,核仁,毬果和莖幹為何物,
 
也知道你們在四月和十二月會發生什麼事。
 
 

雖然我的好奇未獲回報,
 
我仍樂於為你們其中一些彎腰屈身,
 
為另外一些伸長脖子。
 
 

我這裡有你們的名字:
 
楓樹,牛蒡,地錢,
 
石楠,杜松,槲寄生,勿忘我;
 
而你們誰也不知道我的名字。
 
 

我們有共同的旅程。
 
在旅行時互相交談,
交換,譬如,關於天氣的意見,
或者關於一閃而過的車站。

 

因為關係密切,我們不乏話題。
 
同一顆星球讓我們近在咫尺。
 
我們依同樣的定律投落影子。
 
我們都試著以自己的方式了解一些東西,
 
即便我們不了解處,也有幾分相似。
 
 

儘管問吧,我會盡可能說明:
 
我的眼睛看到了什麼?
 
我的心為什麼會跳動?
 
我的身體怎麼沒有生根?
 
 

但要如何回答沒有提出的問題,
 
尤其當答問者對你們而言
 
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矮樹林,灌木叢,草地,燈心草……
 
我對你們說的一切只是獨白,
 
你們都沒有聽見。
 
 

和你們的交談雖必要卻不可能。
 
如此急切,在我倉卒的人生,
卻永遠被擱置。


 

新版《辛波絲卡詩集》
 (2011年,寶瓶文化公司)

 



1996 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波蘭女詩人辛波絲卡,
是當代世界詩壇的異數。她的詩作嚴謹,卻擁有廣大的讀者群。
她的題材始終別具一格,常自日常生活汲取喜悅,以簡單的語言傳遞深刻的思想,
以隱喻開啟廣大想像空間,寓嚴肅於幽默、機智,是以小搏大、舉重若輕的語言大師。
這本詩集選輯其各階段名作六十首,由陳黎與張芬齡精譯、導讀,
並附辛波絲卡精彩諾貝爾獎得講演說辭。


(全文轉貼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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